在將一車煤炭從山西大同運至渤海之濱的河北曹妃甸之后,景明(化名)在港區外的貨場門口,端著一碗刀削面邊吃邊嘀咕:“這行現在太難做了,貓抓老鼠。”
景明停下仍在轟隆作響的重型柴油車,像往常一樣排隊卸貨,但與自己熟悉的場景有所不同的是,這條經常堵車的道路如今卻顯得空闊許多。
從去年開始,環渤海港口已禁止接受柴油貨車運輸集疏港煤炭。特別是“大氣十條”順利收官以來,柴油車污染整治更是被認為是下一輪空氣污染治理的主攻方向之一。
6月24日晚,中共中央、國務院發布《關于全面加強生態環境保護 堅決打好污染防治攻堅戰的意見》,其中明確指出:打好柴油貨車污染治理攻堅戰是將要實施的藍天保衛戰三年作戰計劃的重要組成部分,下一步將以開展柴油貨車超標排放專項整治為抓手,并顯著提高重點區域大宗貨物鐵路水路貨運比例,同時提升沿海港口集裝箱鐵路集疏港比例。
據原環保部披露的數據,京津冀地區的重型柴油車雖僅占區域內汽車保有量的4%左右,但氮氧化物排放占區域氮氧化物排放總量的1/5。
“汽運煤”禁令的出臺有北京沖刺“大氣十條”設定的“京60”目標的考量,但從長遠來看,解決京津冀地區重型柴油車污染和交通運輸結構問題,仍是大氣治理中繞不過去的坎。
事實上,柴油車從過去的使用不達標柴油、不添加處理尾氣的尿素、不安裝污染控制裝置發展到篡改車載診斷系統,皆已成為公開的秘密,在環保等多部門監管之下,這種“貓抓老鼠”的游戲持續至今。
而另一方面,在“汽運煤”禁令實施后,澎湃新聞(www.thepaper.cn)實地探訪發現,環渤海個別港口附近有不少柴油車運送煤炭到港區外圍堆場,煤炭再從外圍堆場轉運至港口的現象,對于這種被河北環保系統人士稱為“換湯不換藥”的情況,多位柴油車司機及物流行業從業者坦言稱“上有政策,下有對策”。
“汽運煤”禁令背后,仍是一場綿延不絕的“貓鼠游戲”。
“抓住了機動車污染就抓住了關鍵”
景明多年來一直駕駛著柴油車將一車車煤炭從山西大同老家運送到渤海之濱的港口,再將鎳礦、鐵精粉、鋁礬土等礦石從港口運送回去。
華北地區豐富的礦石資源和因之而來的重化工產業,為無數個像景明這樣的大貨車司機提供了生存空間。
但這個產業鏈條卻貢獻了巨量的PM2.5排放。
據原環保部披露的數據,在京津冀地區2016年的貨運總量中,公路運輸占84.4%,比全國平均水平高出近10個百分點,區域內公路貨運以重型柴油車為主,保有量約83萬輛,雖僅占區域內汽車保有量的4%左右,但氮氧化物排放占區域氮氧化物排放總量的1/5,且2017年京津冀區域內重型貨車保有量仍以兩位數速度增長。
2017年2月,原環保部聯合多部委及京津冀等六省市政府印發《京津冀及周邊地區2017年大氣污染防治工作方案》,明確提出在2017年7月底前,天津港不在接受柴油貨車運輸的集港煤炭,9月底前,天津、河北及環渤海所有港口禁止接受柴油貨車運輸的集疏港煤炭。
原環保部相關負責人稱,近年京津冀地區空氣質量總體改善,但氮氧化物平均濃度并沒有下降,區域內除個別城市外,氮氧化物濃度均超標,而重型載貨車保有量過大、排放氮氧化物過高是導致這一問題的主要原因之一。
而根據《中國機動車環境管理年報(2017)》的數據,占全國機動車總量10.2%的柴油車,排放的氮氧化物接近汽車排放總量的70%,直接排放的顆粒物超過90%。
中國環境科學研究院機動車排污監控中心政策研究室主任尹航對此分析稱,這與柴油機特性有關,柴油機高溫燃燒會排放氮氧化物,沒有完全燃燒則會排放顆粒物。氮氧化物進而轉化成硝酸鹽,而沒完全燃燒產生的顆粒物,主要成分黑碳,更可促進二次顆粒物的快速增長。
景明駕駛的重型柴油車便是匯聚上述龐雜數據的一滴水滴,無數柴油車司機常年將煤炭主產地內蒙古西部、山西、陜西(簡稱“三西”地區)等地的煤炭,運送至京津冀地區的天津、河北黃驊、唐山、秦皇島等四個港口,再裝船下海運送至南方地區,構成“北煤南運”體系的骨架。
河北港口集團人士及多位物流從業者對澎湃新聞說,相比河北的幾大港口,天津缺少運煤專線和鐵路裝卸煤炭的設施,更是京津冀地區汽車運輸煤炭最主要的港口。
2016年天津港煤炭集港運量為1.04億噸,其中汽運集港5600萬噸,占比超五成,環保部門通過對當年北京市延慶方向過境車輛進行分析,發現運煤貨車占所有貨車的75%,目的地主要是天津港。
生態環境部大氣污染防治司機動車管理處人士對此解釋稱,一輛過境運輸長途大貨車沿京津高速駛往天津港,總排放量相當于1000輛小轎車,每日過境的6000至7000輛長途車的排放量可相當于整個北京市的機動車排放量,而以環渤海港口為切入點,從運輸端口切入便可很大程度降低污染。
多位環保系統人士對澎湃新聞說,出臺“汽運煤”禁令一定程度上是出于如期實現“京60”目標的壓力,但從京津冀大氣治理的長遠角度看,這也是必然要邁出的一步。
河北省環保系統一位處級干部對此向澎湃新聞評價稱,此前官方在去產能并治理工業污染、清理散煤等各項工作上下了很大功夫,在2017年“大氣十條”沖刺階段以及今后的治理中,長期存在的柴油車污染問題越來越可能從次要矛盾變為主要矛盾。
河北環保系統相關人士對澎湃新聞說,京津冀地區治理機動車污染的空間很大,而“抓住了機動車污染就抓住了關鍵”。
“不在尿素和柴油上偷工減料,不容易賺到錢”
京津冀地區的重型柴油車污染問題被環保部門視為未來大氣污染治理的主攻方向,近年柴油車污染問題亦見諸報端,解決問題的共識已經達成,但多年來部分柴油車司機及車輛廠商和監管部門的“貓鼠游戲”綿延至今。
河北秦皇島港區外的一家經營超十年的汽修廠老板告訴澎湃新聞,“一臺車養一家人”是柴油車司機的生動寫照,而近年來隨著煤炭行業波動,運費也有所下滑。
“不在車用尿素和柴油上偷工減料,不容易賺到錢。”上述汽修廠老板說。
景明也表示,近些年自己這一路上各種檢查繁多,查尾氣、查超載,壓力撲面而來。
對此,環保部機動車排污監控中心副主任丁焰表示,長期以來重型柴油車實際排放超標現象嚴重,由于實際使用環節監管薄弱,國四、國五車輛在選擇性催化還原裝置處理氮氧化物上,普遍存在篡改軟件、少添加或不添加車用尿素的情況。
此外,丁焰此前在接受第一財經采訪時說,京津冀及周邊地區柴油和車用尿素質量不合格現象突出,2017年在天津、廊坊、唐山、保定、邢臺等五市開展的柴油抽檢中,合格率僅為47%,其中民營加油站問題突出,而2017年4月份在京津冀地區的車用尿素抽查結果更為嚴重,14個樣品鈣離子含量指標全部高于標準,合格率為0。
今年1月,山東凱馬汽車制造有限公司和山東唐駿歐鈴汽車制造有限公司,因生產超標機動車和污染控制裝置弄虛作假行為,被原環保部處以超3000萬元罰款。
丁焰對澎湃新聞說,媒體曝光過假國四、國五標準車輛的問題,而現在這個行業已經從造假的“初級階段”演變為篡改車載診斷系統軟件的“高級階段”。
柴油車的車載診斷系統即OBD系統,能從發動機的運行狀況監控汽車是否尾氣超標,車主不加尿素則車輛功率會下降,而廠商篡改系統軟件,便可使車主不加尿素又省錢。
景明對澎湃新聞說,一升尿素價格為3元到5元,這種改裝系統的柴油車從山西大同到京津冀港口跑一趟可省去100多元,但他同時稱,“現在查的嚴,比如一查環保便經常無法卸貨,只能等著”。
這位頭發稀少、皮膚黝黑的柴油車司機對澎湃新聞說,在柴油和尿素這些環節上偷工減料,往往是經濟壓力造成的。
“大部分柴油車司機都是貸款買的車,一輛車四十多萬,每個月還貸款上萬,從山西到京津冀來回一趟四五天,掙3000不到。”景明說。
談及柴油車汽運的行情,多位柴油車司機均表示近年效益下滑厲害,運費下滑明顯而油氣價格在上漲,例如山西大同到河北秦皇島的煤炭汽車運價,從前幾年的近三百元每噸下滑至不足一百五十元。
秦皇島港附近一家貨場的工作人員對澎湃新聞說,現在秦皇島市內的柴油車運輸仍有很多超載現象,“躲路政,要不然賺不到錢。外地就不去了,因為不好躲”。
河北環保系統人士對澎湃新聞表示,柴油車在尿素、柴油、檢測設備上偷工減料的問題被談及較多,反映出柴油車運輸市場存在嚴重惡性競爭,但此外值得注意的是,柴油車出于節省過路費和逃避檢查超載的考慮,多選擇走國道,由于國道承載能力不足,時常形成擁堵,柴油車在怠速狀態下的污染比正常行駛又大上許多。
多位環保系統人士表示,柴油車積累的污染問題是“汽運煤”禁令實施的前提和背景,而禁令實施之后,解決這一問題仍需久久為功,在短期可以強化對柴油車以及生產廠商的監管,但長遠來看則必須推動公路運輸向鐵路運輸的轉變。
送到港口外,“汽運煤”的最后掙扎
面對“大氣十條”收官之年的壓力,這場在部分柴油車司機、廠商和監管部門之間的“貓鼠游戲”,終致“汽運煤”禁令的落地。
2017年4月30日,天津港比原計劃提前三個月禁止接收公路運輸煤炭,至2017年10月,環渤海所有港口已不再接收柴油貨車運輸的集疏港煤炭。
今年4月,澎湃新聞在河北秦皇島港區走訪發現,在坐落著煤炭碼頭的西港區外,寬闊的龍海大道上,只有數量不多的運送鐵精粉的大貨車進出港區,道路一側的鐵路線上,運送煤炭的車皮緩緩而過。
河北港口集團人士對澎湃新聞說,秦皇島港此前汽運煤數量微乎其微,煤炭運輸主要依靠調度簡便、運量龐大的大秦鐵路,因此“汽運煤”禁令并未對港口形成壓力。
但“貓鼠游戲”并未終結。相比秦皇島港的波瀾不驚,澎湃新聞實地探訪的唐山曹妃甸港區則一片喧囂。
“往私人的貨棧送,國營的港口送不了,我們往這兒送煤,再拉鋁礬土回內蒙,煤炭最后其實還是送到港口然后裝船,別處沒處去,只能往這兒來。”4月11日下午,景明正在唐山曹妃甸港區外一處貨場入口等候過磅卸煤,一同等待的還有七八輛車牌皆為山西大同的重型柴油車。
這處隸屬于金杰實業有限公司的貨場,位于曹妃甸港區最西側的煤炭碼頭外圍,緊鄰港區弘毅碼頭和通用碼頭,貨場外的公路上仍有成批柴油貨車呼嘯而過。
而在4月12日,澎湃新聞在緊鄰上述貨場的同鑫堆場,也發現有多輛從山西大同駛來的運煤柴油車在卸載煤炭。
澎湃新聞在同鑫堆場內看到,成堆的煤炭露天堆放在貨場內,起風時煤灰便四處飛揚,數輛鏟車在煤場內穿梭往來,將堆場內的煤炭裝運至排隊等待的集裝箱貨車內,而在堆場內,還有數輛山西大同牌照的柴油貨車在等待卸載煤炭。
同鑫堆場內的多位柴油車司機及裝卸工人對澎湃新聞證實,煤炭為柴油車從山西運送而來,再由集裝箱貨車運送至相鄰的弘毅碼頭裝船南運,運煤柴油車之后再運載鋁礬土等礦石返程。
“之前這里不讓汽車下來,只讓火車送煤,但是現在最主要還是靠汽車,火車能拉多少?”一位柴油車司機說。
曹妃甸港區多位物流業人士對澎湃新聞說,相較于“汽運煤”禁令實施前,煤炭碼頭附近的柴油車減少了約六成,往常擁堵不堪的港區道路也空闊了許多,但港區外圍少數貨場事實上并未受禁令的影響。
曹妃甸港區物流業人士陳強(化名)對澎湃新聞說,這種打擦邊球的辦法便是柴油車將煤炭送至港區外圍堆場卸貨,之后這些煤炭再被倒運進港區內裝船。
多位知情人士稱,這幾處外圍堆場均為私人經營,煤炭運輸是其主要業務,也沒有鐵路專用線,若嚴格執行“汽運煤”禁令,就會關門倒閉。
據當地媒體環渤海新聞網的報道,唐山市政府規定自2017年8月15日起,唐山港全面停止接收煤炭汽車集港運輸,但當年8月22日,唐山市政府檢查組發現唐山港曹妃甸港區未嚴格落實規定,曹妃甸港區通用散貨碼頭萬祥鴻達堆場外有30多輛運煤半掛車等待進場卸煤,曹妃甸區政府因此被唐山市政府約談。
“這些打擦邊球的情況,我們聽說過,實際上是一個形式問題,換湯不換藥。”河北環保系統相關人士對澎湃新聞說,貨車運送煤炭到港區外卸貨,不僅無法消解污染,反而多了一次裝卸倒運的污染,解決問題除嚴格落實相關禁令規定外,關鍵還在于進一步提升鐵路運輸的經濟性和便利度。
但如影隨形的環保壓力仍然顯現在曹妃甸港區內外,煤炭碼頭附近的物流商戶區的石墻上,今年1月唐山市政府下發的啟動重污染天氣應急響應的通知仍清晰可辨,港區附近隨處可見的山西刀削面館的生意亦有所下滑。
“就怕查環保。”景明說,類似的港區外圍的堆場畢竟有限,更多的同行在考慮另謀生路,“干了一輩子這個,不送煤了也只能再去送送別的了”。
景明隱隱覺得,那個自己駕著柴油貨車拉著家鄉的煤炭,穿行于北中國的時代快結束了。
(新媒體責編:wb00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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